别蝉

按照传统历法的划分,如今已是初秋时节,虽然炎夏的余热还久久挥之不去,但一场秋雨过后,气温的确降了不少,天色再也不如盛夏那般空旷,时不时阴云密布。就在几天前我们下村走访时,我还经常被晒得大汗淋漓,但这两天连风都变得有几分刺骨,天气开始转凉了。

我也是昨天才意识到这件事,一整天的时间里,风不停地扯晃着窗台边的帘子,最初我也没怎么留意,但直到吃完午饭回来还是如此,我才发现竟吹了这么久的风。我穿着一条七分裤,膝盖以下都露在风的攻击范围内,之前一早我都没有感到过寒冷,而此刻却愈发觉得一阵一阵的凉意绕着腿踝,这是久居酷夏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冰爽”,还有点不习惯。我便开始回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时节发生了变化?朝着窗外望去,从表象来看,除了天色稍许暗淡一些,倒也没什么异常,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开始大面积凋落,花坛里的草也还保持着青葱的姿态,但隐约之间我还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独自冥思了一会,我才想起是少了什么,原来是一个声音,一个在我刚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整天都能听到的声音。它们总是喜欢趴在树枝上,从山林的深处一直到路边的街道,哪儿都有它们的身影,从早上一直喋喋不休地吵闹到傍晚,始终保持着热烈而又饱满的情绪。在我的印象中,它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它们可从来不会顾及你心情的好坏,只要一遇到晴天,便会紧紧抓住每一个缝隙,尽情地高声呐喊,要是遇到心情不顺的人,便会对之破口大骂。但我还好,尽管我常常会被炎炎夏日折腾得够呛,还得时不时听它们那聒噪的歌声,可不管当时心情如何百般不顺,对于蝉,一直以来我始终都保持着敬重的态度,因为我知道蝉的一生是极不寻常的。

它们通常披着一身褐色的外衣,一对眼睛十分突出地从脑袋两端冒出,有时你会觉得这对眼睛暗淡无光,有时你又觉得这对眼睛空透明亮;鼻子旁的触须并不显眼,需要仔细留意才能发觉;它们的胸腔显得十分强壮饱满,还不忘在背后镀上一层薄薄的盔甲,几只脚便从那套盔甲下挤了出来;整个腹部都是空的,一节连着一节,像极了一个鼓胀的气囊,在发出声响时,总是一伸一缩的。如果就以此来看,它们的相貌的确没有多高明,但人们在观察蝉的时候,一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那双翅膀。那翅膀透明得如同涟漪一样,上面匀称而又自然地布满了脉络,就像一位画家在洁净的宣纸上所作的一幅水墨画,被装裱上精美的边框,如同两扇屏风若隐若现地护着它们那“娇羞”身姿。我时常在想,那么轻薄的一对骄翅,怎能迎风而飞啊。

多数人认为蝉的一生是过于嘈杂的,实则不然,蝉的一生是安静的。它们一生中的大半时光是在黑暗的泥土中度过,不同品种的蝉所蛰伏的时间各不相同,短的两三年,长的则需要十七年左右的时间才能破土而出。三言两语也许我们并不能感受到这其中的曲折,但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如果让我们独自待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终日不见光明,还得时时刻刻遭受寒冷、孤寂、黑暗的重重夹击,这样一待便是两三年或十多年,我们能忍受下来吗?我想这其中的辛楚也只有它们自己才能明白吧,而我们万万无法感受得到。

基于此,我开始敬佩这种生物,尽管生命都值得被人尊重,但这种生物,它们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月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何证明自己来过这尘世一番,于是它们在整个盛夏尽情地歌唱,唱尽对自由的呐喊;对生命的热爱;对希望的向往。除了孜孜不倦的毅力让我感到敬佩外,它们所迸发出的能量更令我觉得惊叹,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娇小轻盈的一种生物,往往你站在山谷的一边,还时常能听到来自对面山里传来的歌唱,所迸发出的音量居然能响彻云霄。如此纯朴的物种,我又怎么可以对它厌烦。

它们前一阵还在“咿咿”吟唱的时候,我还特意提醒自己今年一定要留意它们,但实在没想到,我又一次忽略了,再次想起来时已是如今。我十分责备自己,那屋外在树上整天歌唱的生命,我居然不知道它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去,而且离开了一段时间都未发觉。它们在整个盛夏歌唱不就是想让世界记住它们曾来过吗?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这样?我们殚精竭虑地活这一生,不也是想证明自己曾来过这尘世一番?它们冒着酷热辛勤了一个盛夏,努力制造出显著的印记,而我却连它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未曾留意,想想真是倍感愧疚,我开始怀疑自己只是错过了一只蝉还是别的什么。

我恍然醒悟,我们最初与一些人一些事物相遇时,都曾信誓旦旦地下定决心,要在脑海中留住对方的一个印记,然而往往到了最后,连偶尔想起都不会再有了,又怎么会记得生命这趟旅途中曾出现过哪些有趣的风景。

前路

——谨以此篇献给正处青葱岁月的我们!

前两天我经过一个村庄时,偶然间从一条小路走过,路旁的稻田里种满了油菜,油菜陆陆续续开了花,一眼望去,满是一片金黄色的世界,是啊,不知不觉,新一年的春天又悄然而至。我本无暇欣赏这季节的恩赐,打算一走了之,就在我准备挪步的一刹那,不远处的油菜丛深处突然晃动了起来。

我以为是谁家的几只小狗在打闹,但转念一想,小狗怎么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于是我便停住了脚步,静静地驻立等候着。随着那股异样的浪潮慢慢从稻田一端向我靠近,我隐约听到几丝烂漫的吵闹声,我眉头一疏,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我有七八分把握能够猜到那是一两个正在嬉戏的孩童。

果然不到一会,那几个“神秘人物”便从田埂上钻了出来,他们脸上沾满了泥巴,头发上顶着散落的油菜花花瓣,嘴里还有说有笑的嘟囔着什么,很显然他们刚刚进行了一次“探险”,并且收获不菲。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这个“不怀好意”的人,于是便转身“仓惶”的逃掉了。我痴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挪动脚步,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衍生出了一丝落寞。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钻过油菜丛了,我有好多年没有脸上沾满泥巴,在广袤的田野上肆无忌惮地奔跑过了,我有好多年没有进行过“探险”了。

我还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奔波着,我知道人的一生会经历不同的几个阶段,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一段“不上不下”的时期,他们又是用怎样的智慧度过这段时期的。而关于“不上不下”的边界是怎样划定的,按照我的人生阅历,我只知道开始,还不太了解终结。

处于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青葱岁月,是比较尴尬的一个阶段,年岁长一些的人们会怀念,年岁小一些的人们又会向往,而我们却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相信大多数人青春开始的标志,是从丢失童真那一刻开始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你的内心深处开始有了秘密,变得波涛深邃;你的大脑会止不住去思考,变得深沉厚重;你脸上的肌肤逐渐凝固,变得迟缓僵硬,童真岁月里所拥有的很多东西,都变得荡然无存。我们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奔跑,一直跑到汗流浃背、四肢无力,我们再也无法“傻乎乎”的开怀大笑,我们再也无法与“花草”、“鸟鱼”、“泥巴”、“溪流”为伴。

一个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秘密,夜晚便再也不能安稳地入睡,你的思绪会止不住去思考一些事或思念某个人,即便这样做会令自己心力憔悴,但谁又能怎样呢?如果一个人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夜里睡去,谁还肯独自体验冰冷孤寂的黑夜。你会因为一首歌而变得深思,你会因为触碰到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而凝神,你会因为在思念某个人时而魂牵梦萦,你会因为想到未来的生活时而隐隐不安。这个世界的模样,这个社会的模样,还有“芸芸众生”的形象,开始在你的认知中有了一个基本的轮廓。

你是第一次走过这段青葱岁月,虽然走的过程中有很多同龄人相伴,但大家在前进的道路上基本是各走各路,彼此之间很少有交集。即便走在前路的“前辈”们,他们有了一定的宝贵经验,但他们却不屑和你交流,因为你在他们看来就如同你现在回首去看那些小学生和初中生一样“幼稚”。即便有不吝啬的人愿意给予你指导,但很可能他们的建议对你的帮助并不大,因为我们走的路程距离虽大同小异,但由于年代、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差异,我们在同样距离的路上看到的东西绝对会有所不同。

但我想你必须得明白一件事,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从生命开始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大多时候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去经历去承受。而那些生命中遇到的人,他们只负责陪伴你一生中的某一个阶段,并不负责陪伴你的一生,即便是你的至亲至爱。亲情如此,无论你是为人子女还是为人父母,终将有一天会黑发人送白发人,如若不幸,更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爱情如此,我虽不敢一味否定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即便有,这种爱情也绝对是万中无一,要知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用于如今的时代最为适合不过;友情亦如此,即便是流传千古的“桃园结义”三兄弟,他们也没能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更何况现如今那些只是酒水之交的情谊呢。

所以属于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你应该大胆地追寻你想走的路,即便没有人会理解支持你,你也应坚定地去走一次。因为这虽然是你第一次走“青春”这条路,但同样也是最后一次走,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未卜先知的神灵,谁能断定你走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是绝境。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没有人会告诉你在理想和现实的抉择中选什么是正确的,所以你只需知道你走的这条路是由自己做主的就够了。

那也有可能你还没有想好自己适合走一条怎样的路,这也没关系,你同样得知道一件事,人生这条路有一个显著特征,盘根错节的同时也进退维谷,不管你是否准备妥当,时光可从不特惠你能在前进的道路上歇息片刻。既然这个事实无法改变,那也没有必要忧虑什么,你只需要在前进的过程中,注意留心前路上是否有岔道,岔道口的风景是否足够吸引你。如果你认定了某一条岔道口的风景是你所向往的,那就大胆去追逐,有的人选择的路一帆风顺鸟语花香,有的人选择的路却是坎坷崎岖荆棘密布,看起来选不同的路所造就的结果的确是相差甚远,但最后大家所到达的终点其实都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所以你准备好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了吗?尽管我们选择的道路不同,但我们终会在生命的终点相遇,在相遇之前,我希望大家都能走过一遍各自所选的路,“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清晨

七月往往是最热的季节,但对于西南地区的山谷来说,并不是所有时间都是如此。

浓厚的雾还掩盖着山里的一切,这时人的视野往往看不了多远,整个世界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木瓦房下的椽沿,蜘蛛早在前夜就已将丝网织好;栏坎下的万年青,叶子上沾满了一层朦胧;土埂上的杂草也浑身变得湿漉,露水连成条线堆在草颈,像极了一串一串的珍珠;木屋旁的水田里,稻谷已经长到齐腰深,开始陆陆续续结长秧包。

在那片茂密的秧丛中,每一株秧窝上都布满了大小各异的蛛网,这种蜘蛛不同于房檐下的那种,房檐下的蜘蛛浑身是灰黑色(我且称之为家蜘蛛),而这种蜘蛛是花黄色,肚子上还布满了一圈一圈的条纹,蛛网的黏性也不如家蜘蛛。你看那些浑身青绿的蚂蚱一动不动地抓扯在秧叶上,看起来已经与水稻完美的融为一体,只是它们并不知道那些大大小小的陷阱,是为自己而设的。

随着山谷不断回荡着某只公鸡的鸣叫声,清晨的序幕正式拉开。那些分布在各座山上的寨子,开始变得“躁动”起来。鸡群往往起得最早,它们从凌晨便开始喃喃细语,天刚亮就争前恐后挤出鸡圈,乐此不疲地在房前屋后寻觅食物。那狗就没这么勤快了,慵懒地趴在窝里,一动也不动,不过我们也可以体谅它,毕竟每晚都是它坚守到最后,夜里的一举一动,总是会牵动着它们的神经,也难免它们在早上的时候无精打采。你再看那猫又突然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站在凳子上,悠然自得地舔弄着自己的爪子,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也弄不清楚它夜里究竟去干了些什么,但它随时都保持着一种高傲的姿态,走起路来仪态万千。至于那圈舍里的猪牛,可就没有这么自由了,尽管还不饿,但它们还是会时不时弄出几声响动,特意提醒主人该起来给它们准备早餐了。

山里的人们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亮不久便得张罗着起床。最先看到的往往都是农妇的身影,她们端着一个小盆,走向屋旁边上的菜园,打开篱笆,在一片绿色的天地里挑选着已经长成气候的蔬菜。这个季节的南瓜往往最为鲜嫩,豆角密密麻麻挂满了枝头,黄瓜的身影也在茂密的藤丛中若隐若现,清翠的红薯秧炒来极为爽口,只有那玉米还是一副水嫩的样子,看起来还得多长一段日子才能食用。房屋的后檐上砌满了早已风干的柴堆,贤淑的农妇熟练地取下一把,便可以满足清晨一切生产的能源所需,不一会儿,只见袅袅的炊烟从年老的烟囱徐徐升起,一挣脱烟囱的束缚,便四处横冲直撞,不过好景不长,只需片刻,它们就慢慢与周围的雾融为一体。

灶台是山里人家最重要的场所,一家人的温饱,全由一台灶一口锅供应。干燥的木柴在灶里烧得十分旺盛,一部分烟来不及从烟囱排掉,就直接从灶口涌出。烟可是好东西,你看那挂在屋梁上被熏得黝黑的肉块,这是山里人家特有的美食——熏腊肉,只有亲自吃过的人才知道,这是人类辛勤劳作后,所得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这其中的滋味,自是不言而喻,而这一切全得仰仗那熏人的烟,才能让普通的猪肉焕然一新。

灶上的大铁锅里刚刚倒进了两三碗自家种的稻米,如此大的火势只需两盏茶的功夫,就可以用竹箕将大米滤出,滤出的米汤用器皿装着,待到冷却后,便成了乡下人家夏日里最好的爽口饮料。过滤好的米再倒进事先准备好的木甑,木甑煮的饭可香了,不仅米饭里有一股浓浓的木香味,而且就算放上一整天米饭也不会变得干硬,随着火势加大,看到水蒸气从甑盖四周冒出时,说明饭已经熟了八九分。

在此期间,灶台边上的大木盆里,传来了一阵阵砍剁“猪草”的声音,这个季节盆里装的要么是红薯藤,要么就是前一天在山上打好的野草,这样喂食长大的猪,肉质极佳。待到猪草被剁得稀碎,甑子里的米饭也完全熟透,将锅洗净,在油坛里舀出一勺猪油,便可以制作早上的饭菜。由于乡下人家地里活多,早上弄菜时,往往会把一家人两顿饭所需的量一起做好,中午的时候只需热一遍,这样是为了节约劳作时间。在饭菜准备完毕后,就得往大铁锅里倒水,水一沸腾就将剁好的猪草倒入其内,没错,人和牲口的食物都在一个锅里煮,但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无论是人吃的还是牲口吃的,都远比我们想象的干净健康。

栏坎下方一般会安装着一块石磨,在女主人开始准备家里的活时,男主人就得把镰刀磨好,头上顶着草笠,脚上穿着胶鞋,肩上挑着一架空镂的竹篮,前往山上水草最丰美的地势,这是准备给圈里的牛割好一天所需的草料。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里每家每户都养有牲口,这个季节到处种满了庄稼,牲口只能待在圈里,所以对于鲜草的需求量十分巨大,虽然整天在山里奔波的人们对哪儿有鲜草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无奈竞争过于激烈,并不是每次出征都能满载而归。

割草的手法也大有讲究,左手抓着草尖,右手迅速地挥舞着镰刀,速度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刀口既不能离草根太浅,也不能太深,这其中一来一回的巧妙配合,则需要年复一年的磨练。山里人的手上难免会有或多或少的伤痕,有的来自手中的镰刀,有的来自山坡上的茅草,但这并不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手上要是开了一道口子,轻微的伤人们懒得搭理,稍微严重一点的(只要不伤及筋骨)也只需要将野蒿菜剁碎,然后包在伤口上,这并不是这儿的人粗犷,只是人们若因为手上多了一条伤口而停止劳作的话,家里的一切就无法顺畅运转。有的人下刀干净利落,往往经过一阵收拾后,一条田埂会变得光滑无比,而技术稍差一点的人,那田埂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头发被马嘴啃过一般参差不齐。

装草也是一件技术活,人们总是能将竹篮的容量发挥到极致,那茂盛的青草亲密地挤在一堆,看起来像是全部从竹篮里长涌出来了的样子。清晨的露水极大,别看一棵草的重量微不足道,要是这样满满装上一挑,可有上百斤重,割草的人挑着一满篮草,身体和扁担一上一下摆动着,这也并不像平常走路那样容易,更何况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扁担和身体摆动的频率要保持一致,肩膀所承受的重量才较为均匀,在满是浓雾的山间小道上此起彼伏,要是走得太远的人,肯定得花上不少气力才能回到家里。

那孩子们在做些什么呢?父母自然舍不得让子女起得过早,但只要不算太小的,在多寐几刻后,也会起来做属于他们的工作。对于男孩子来说,要么背着一个小背篓,像大人一样上山割草,要么就用一根牛绳,牵着牛到附近的田埂上觅食,放早牛可不像节假日那般热闹,可以几个要好的同伴一起在山上打闹,早上则只有一人一牛行走在一层一层的田埂上,独自享受着清晨的孤独和宁静。而女孩子大多数是充当母亲的下手,扫地、煮饭、剁猪草,要不然也是背上一个背篓,在周围山上拾捡生火用的枯杉树叶,这种枯枝极易燃烧,是山里人家必备的引火物。

基本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男主外女主内,他们从小就会这些活,这是山里人都会的基本技能,与他们父辈不同的是,他们这一代普遍都在上学,山里人家的早饭熟得早,不仅是为了早点上山干活,还得照顾孩子们的上学时间。当割草放牛的人都回来后,家里的一切也已经准备完毕,吃过早饭,大人们就得准备锄头簸箕上山,孩子们则背着书包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无论是大人和小孩,都得奔向属于各自的工作领域。

这里的清晨就是这样,一边给人准备吃的,一边给牲口准备吃的。所有人家都按着大同小异的步骤运行着,在他们的记忆里,从小到大这都是身为山里人家日复一日应该做的事。他们世世代代在这片山谷里生活着,竭尽全力养育着上一代和下一代,勤勤恳恳耕耘着自己的几亩田土,圈养着一家人所需的牲口家禽,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什么季节该收什么,一点都马虎不得。他们也有童年,也有快乐,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属于自己家庭的温馨和幸福,虽然他们不善言谈,不善表达,但他们总是以属于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和生活在每一片土地上的人一样,你应该时刻知道,那山里总是有人住的。

随着东边山顶迸射出一道裂缝,云和雾被分开,山谷瞬时变得亮堂起来,但最先有反应的却是谷底的雾,它们随着太阳的爬升,也匀速地缓缓抖动,像是舞台前的帷幕,慢慢地将山的全貌一寸寸展露给山里的居民,那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驻足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给自己买了几封信,虽然也曾多次有过想效仿以前人们之间那种写信交流的想法,当思念远方的一个人时,用笔尖在信笺纸上留下一行行心思,在信封上填好地址和邮编,然后贴上邮票,走到镇上的邮局或路边的街道,缓缓地将那一封浓浓厚意投入邮箱,让思念在盼望的道路上独自旅行,但当我真的亲手拿着一沓泛黄的信纸时,我却不由得为难起来,为难的是该写什么?写给谁?

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给谁写过一封信,在我长大成人后的这个年代,电子科技已经占据了通讯的主体地位,人们不必再望穿秋水般地等候着一个身穿绿色便军装的人,骑着一架老式自行车,车后面的货架上拖挂着沉甸甸的口袋,来到自家门前的巷口,大声呼喊着,“某某某,有你的信”。

我喜欢想象以前的人们写信时的场景,“是在一个月色饱满的夜晚,一个身影正靠在窗边的桌台旁正襟端坐着,时而用手托着下巴,时而用手挠挠头,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一抹皎洁的月光缓缓倾泻进桌台,浇在那已经写了几列的信笺纸上,桌台上放着一盏不大的台灯,柔和的灯光在桌面上映照出手指捏着笔杆不断晃动的阴影,那好像是写信的人正在精雕细琢把控着逐字逐句……”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而我却只能想象着,那种场面如果没有切实经历过,一定是无法感知到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发现我好喜欢过去的一些东西,不仅只有写信这件事。

我喜欢过去的生活方式,住的是木瓦房,穿的是粗布般的蓝白色校服,外出都是步行,吃饭用木甑煮,做菜用大铁锅,烤火用大煤炉……

我喜欢过去的“工作”,最平常的任务是上学和放牛,割草和捡柴也是家常便饭,春末和伙伴在水田里学插秧,秋天和大人们一起收取稻谷和玉米……

我喜欢过去的食物,稻米是自家田里栽种,菜园里一年四季都有着绿色的痕迹,老家的房前屋后长满了果树,母亲平时会自己推豆腐、做干豆豉,季节性的土豆和红薯放在灶坑里焖熟后别有一番滋味,还有那挂在灶台上被烟熏得黝黑的腊肉……

我喜欢过去的节日,清明节我们会做清明粑,上山扫墓、踏青;端午节我们会摘粽叶,用糯米包粽子;七月半我们会用南瓜做瓜灯,里面插满蜡烛;中秋节我们会围坐在电视旁,磕着瓜子、吃着月饼;冬至我们会吃热腾腾的狗肉火锅;春节我们会打年糕、放鞭炮、吃年夜饭、上坟、看春晚、守岁、开财门……

我喜欢过去的游戏,那时候我们玩的是捉迷藏、扔沙包、跳绳、下五子棋、捡子、拍纸板、打玻璃珠、推铁圈……

我喜欢过去的人,在山里的农忙时节,人们往往会相邀同寨的邻居帮忙收取庄稼,大家在山坡上边劳作边畅谈。在夜里,人们会去邻里串门,寨子出现了盗贼,只需大声呼喊,所有人便会团结一致,立刻拿着手电筒出去追赶。谁家有个大事小事,附近寨上每家每户都会搁置下农活去帮忙……

过去值得我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简直说不完,不只是我,我时常发现很多人也像我一样喜欢怀念过去的东西。

我常听人说,以前没有手机时,大家都是写信交流,写信的过程是一件极具仪式感的事,现在的电话沟通虽然方便,但往往一两分钟事情一讲完就挂掉了,显得十分冰冷。

以前的邻里八方都往来相熟,现在住在高楼,即便是隔壁的邻居也不曾见过几眼。

以前的人们在记录时习惯提笔研磨,现在的人们通常用手机电脑敲字,时间久了连有些汉字也不会书写了,而且患近视的概率大大增加。

以前自家种的蔬菜,健康又营养,现在买什么都要三思而行,老是怕食材上打过农药或其它什么东西。

以前穿的衣服往往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的网上购物极为便利,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在家坐等收货,但人们老是发现,衣柜里的衣服大多闲置着。

以前走哪里都是步行,现在出门几步都是乘坐交通工具,除了不环保之外,还经常会出现堵车的“盛况”。

以前的朋友之间不相见也是彼此怀念,现在的朋友之间即使相见也无言,以前的爱情大都白头到老,现在的爱情大都草草收场。

人们老是觉得现在的生活缺了一点什么,转而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而每当回想起过去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会或多或少产生一丝落寞。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什么?让我们慢慢地回到以前,以前的我们是不是也有一丝落寞?

以前我们在无法实时与相隔在外的亲友联系,面对遥远的夜空相思时,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能有一个工具代替信纸,能够方便实时与远方的人交流。

以前我们总是在炎炎烈日下赶路,在我们常常累得汗流浃背时,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能有一个快捷的代步工具,既可以日行千里,又可以节省体力。

以前我们住在条件艰苦的农村,整天的生活是和土地打交道,看着一成不变的黄土,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住进繁华的都市,那里有热闹的街道和人群。

以前我们身上的衣服往往会有大大小小的补丁,显得十分诙谐,看着镜子里灰头土脸的自己,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期待着能有五花八门的衣服,可以穿红着绿。

以前我们吃的都是自家栽种的食物,但蔬菜的种类略显单一,看着碗里年复一年的花样,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可以随时吃到世界各地的特产。

以前我们在厚厚的书籍中搜寻着自己喜欢的章节,可书籍太过昂贵且不易保存,更不便携带,看着泛黄的纸张,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可以便利的阅读到更多的书籍,书最好能融汇到只有巴掌大小。

以前我们所结识的往往只有附近村寨里的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只能多认识几个同学而已,看着相熟的人群,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结交到遍布四海的朋友。

以前的婚姻即便不再是父母之命,也大都是媒妁之言,看着电影里惊心动魄的爱情,我们心里便产生了落寞,于是我们渴望能拥有自由的爱情,最好能至死不渝。

如此看来,在早些时候,我们内心的盼望和落寞也还是不少,所以我们开始不断填补。

于是我们后来有了手机,可以电话甚至视频,也可以网上阅读;我们有了汽车、飞机,可以日行千里;我们住进了繁华的高楼大厦,城市夜里的璀璨净收眼底;我们有了形形色色的购物方式,衣服的种类简直应接不暇;我们有了“无所不能”的超市,可以随时买到世界各地的特产;我们有了五花八门的交友软件,里面有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网友;我们拼命追求美好自由的爱情,不断在人海中搜寻和自己完美契合的灵魂伴侣。

原来所有的一切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我们总是这样,对于渴望的事物,会竭尽全力地追求,而等到真正达到目的的时候,又会觉得有一丝不如人意,如此说来,我们岂不都是一群“娇作”之辈。

我想并不如此简单,首先我们得肯定一件事,事物是在不断发展,我们人类从古至今也正是因为一直追求生产方式的进步,才能有如今的一切成果,我们不可能一直墨守成规,回到之前的蛮荒时代。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成就,的确极大程度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水平,这点显而易见,我想如今让我们舍弃手机、汽车、超市、广场等这些东西,我们绝对会陷入更大的落寞。

心理学上有这么一个说法,人之所以会怀念过去,是因为现实的生活不如意才会促使你自动怀念过去的美好。曾经我的大学心理老师就和我们举了这么一个例子:在一对情侣发生争吵时,他们往往会在内心深处回想起自己的初恋,初恋是多么美好啊,那时候的恋爱单纯简单,牵个手或者拥抱一下就会觉得不好意思,最主要的是毫无牵挂。而将要组成家庭的情侣或是已经组成家庭的情侣,他们面临的是赤裸裸的生活,得兼顾自己的家庭以及双方父母的家庭,和初恋的生活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你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对照一下自己,或者在以后生活中注意观察你们的朋友或哥哥姐姐,在他们吵架的时候你就跑过去问他,“诶,你此刻是不是在想你的初恋”?

我想这的确也是人们会怀念过去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之所以会时刻觉得落寞,除了“落差说”,在我看来还有好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人对于逝而不得的东西,往往会愈发珍惜,更何况是时光这种根本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事物,所以我们特别不舍那逝去的曾经。另一方面我们喜欢追求美好,我们不是在追求美好的道路上,就是即将准备追求美好,物质、金钱、地位、学历、权力、荣誉、美色等等,这些东西大都令人神往,而我们在过去本身就留下过很多美好的回忆,比如“儿时的记忆”、“懵懂时期的感情”、“成长路上的收获”等等,那么如今我们会时不时地怀念美好,也是理所当然,之所以会经常感到一丝落寞,我想还是由于我们在追求美好的道路上前进的节奏太快,以至于我们还没有弄清楚在前进的过程中可以做点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有手机的时代也可以给思念的人写一封信?即使交通便利是不是也可以在闲暇的时候出去走走?购物即使十分便捷那食物和衣服是不是可以树立“在精不在贵,在喜不在多”的消费理念?即使电子化的科技高效是不是偶尔也可以多提一下笔多看一本纸质书?交友软件繁多的情况下是不是可以将许久未见的老友约出来喝喝酒聊聊天?在追求自由爱情的道路上,是不是可以偶尔回首?说不定一直有人在你身后守候着你。

驻足,听起来十分容易,但亲爱的,你回想一下,你有多久没有慢慢地走过一段路,看看路边的花草?你有多久没有抬过头,留恋天上的云朵和月色?你有多久没有认真地思念过一个人,想和他联系?你有多久没有回眸看看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