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了一生的绿皮火车:生存的地理

在现在的时间里去回忆过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你的童年时期。因为多年来的生活经验、偶尔谈论时与他人比较的不经意之间,也许你已经潜移默化的改变了对童年的记忆以及部分事件是否发生和其中所包含的定义。

如此,就算是你自己也无法确信那是否真实。

而对于我来说,还有较为困难的一点就是我的起点是我正在襁褓之年,在那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我只能揣测,无法确定。

例如我们整个家庭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迁移。

如果在我的面前摊开一张中国地图,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寻找那些位置,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任何理由。现在的随便买一本普通的地图册,上面已经分为很多类型了,例如省市地图和交通地图。我不太喜欢前一种地图类型,因为它看起来太近了,几个城市的距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可以看到。而后者就好太多了,它上面有盘根错节的线路,你沿着一条路线要向着方向看好久才能到达目的的。

要走好长好长,如此,我就欣慰许多了。

那些记载了我们整个家庭的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之间怎么能如此之近,怎么能如此之小,如此之轻?

在这一系列的生存环境迁移中,我父亲是核心。他做的规划,他做的决定,他做的从零开始的工作。当然,这一系列的环境迁移也影响着我的一生,甚至是我们整个家庭的一生。

在这些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中,第一个就是广东。

在那个年代,广东相较于中国的其他城市,算是很发达了,这所谓的发达在那时候看来自然是指经济方面,尤其是可以获得金钱的方面。周围的人要么在家延续世代所传承的生存工具——种地,要么就会去广东。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据我母亲所说父亲最早踏上广东的行程时,他十八岁。

后来他们谈起,我父亲在那之前干过许多事情,种地这自然是不用说的,还有其他的,例如:挖煤、建筑、重庆的棒棒、挑货翻山越岭地去集市上卖等等,但是这些活动都无一例外是在自己的故乡——重庆的范畴。

而后,我父亲去了广东,再然后又辗转去了新疆。

纵观我父亲的一生,从一个角度上来讲也是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迁移的一生。

重庆、广东、新疆,这几个地方是拥有我父亲足迹最多的地方,直到现在我父亲还在这几个地方辗转。前一个是故乡,是生下了我的父亲但从未能赋予他生存能力的地方,可以说在他的生命中这一生存地理位置是无奈的。

在广东进厂、建筑,在新疆种地,这三项生存能力也穿插了我父亲的一生。前面在三个地理位置上我说了重庆,而后面两者,前者广东在我看来这第一生存的地理位置在父亲的三个时期拥有三种不同的意义。

我父亲或者说我们整个家庭初次去往广东的时候,他应该在十九岁左右,这时候的广东对于他意味着新的生存机会,但是短时间后他发现这并不能保证我们整个家庭的生存能力。而再后来的几次广东之行,我父亲是为了更好的照顾家庭,可以更方便地往返与两地之间所做出的抉择,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建了房子,孩子都已长大,整个家庭也都已经慢慢地向现代的家庭发展,金钱的压力已经没有那么大了。而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父亲已经渐渐地趋向于年迈,不愿意走得太远,也不愿意就此不再出门赚钱而在故乡养老,更不愿意在已经可以赋予他生存能力的故乡拥有较低的收入,所以这时候的广东对他来说更像是和他一样年迈的广东,像是最后的没有抉择的抉择。

其次就是新疆,在我的生存思维里,和大多数陈旧的思维一样:有自己的地和房子才算是可以证明一个人在那儿生存过。所以,这样的生存,在我清晰的记忆中,我父亲在新疆可以说算是待了两次,第一次是我幼年时期,那时候有我们整个家庭,时间长达六年之久。那几年是种棉花,期间,我所记得的是我们居住的房子从破烂满、潮湿、阴暗,地上满是蛤蟆的地方搬到了崭新、阳光、水泥地板,门前还有大片棉花地的地方。第二次是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那些年只有我父亲一人,母亲也偶尔前去,时间长度是四年,那几年是种红枣,房子是我父亲亲手搭建的铁皮房。

而新疆这一生存地理位置带来的影响,不光作用于我的父亲,还有我们整个家庭。在那儿我父亲拥有了养家糊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并且继而有了存款,有了可以回到故乡修新房的能力,在那儿我们几个孩子上了小学,在那儿我们整个家庭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开始走向了现代化的家庭,也是在那儿,我的性格中和感情中拥有了另外一种类似于沙漠的实体。

丢失了一生的绿皮火车:缘起

我是在新疆长大的,更为准确的来说——仅仅是指我出生之后。这不意味着我是在新疆出生的,我只是后来辗转去了新疆。关于辗转之前以及那次决定我童年甚至是后来我这一生的长途之行,那时我尚幼,处于襁褓之中,所以并不能记得。

但我的父母曾经在与人开玩笑的时候多次提及,襁褓之年的我微胖,很受人怜爱。那时候在坐火车去新疆的途中,因为受人怜爱,在火车上找人要吃的也很便利。逢到阿姨或者姐姐就喊:“阿姨(或者姐姐)我要吃”。

我父母每每说起这件事的出发点都是想证明小时的我很可爱,长大了在他们看来却越来越叛逆,越来越不听话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每次我听到这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另一副画面: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穿行于肮脏、嘈杂、拥挤的火车车厢之中,遇到在吃东西的人就说:“我饿,我要吃!”

襁褓之中的我并不能知道,但是我一六年再次去新疆的时候,我得以穿越过十几年的时间,再次坐上那辆多年前搭载了我们整个家庭命运的绿皮火车。

那火车站在外面看起来尚还顺眼,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但是进了火车就感觉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感觉现在想来就像是七八月的烈日下进了上世纪的农贸市场。上火车就跟现在上班挤公交一样,你得用力挤,拼了命的挤,甭管他前面是老人还是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你是无法顾忌道德的。因为即便是你不想挤,你也会被其他人挤。继而,你也挤了其他人。

上了火车,整节车厢也是拥挤,杂乱不堪。车厢里没有现代火车上的空调,一节车厢只有几个转地慢悠悠的、“嘎吱嘎吱”的吊扇。且不说吊扇是否还拥有它原本的能力,就是这种情况下,这吊扇也全无作用,除非你能爬到车厢顶上对着那扇叶吹出来的风,否则你就只能是满身大汗淋漓,用着手疯狂地给自己扇,而人挤人的时候,你的手都不一定能拿到你的脸旁边。此时那吊扇也只能起到“望扇止凉”的用处,心静自然凉的格言在这里就完全发挥了它的作用。

车厢中空气里的气味也是无法描述的,它是由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脚臭、汗臭、泡面、体味等等。车厢地上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人挤人的坐着,靠在座椅旁边,或者占着过道。他们坐着就双眼闭着,一动不动,你要是想过去,需要走一小步停一下,喊一声:“借过”,有的会睁开眼睛看你一眼,自以为已经给你让路了似得略微挪动下身子,有的看都不看,像是睡着了,你要么踩过去,要么观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落脚地,垫着脚尖跨过去。

这里更值得一提的是,那车厢的地上并不干净,上面全是黑色的不可描述的东西,也许是口水,也许是痰,亦或者是其他人吐的口香糖。

回到十几年前的火车上。

我出生之时,我的姐姐和哥哥都已出生了,所以,也许那时候我父母的经济还不足以他们买一张坐票,更或者说逃了票也说不定。后来,我看到们家中有一个那世纪流行的牛仔帆布包,想来,那年我们整个一家子人从广东到新疆足有大半个中国的路程中,是坐在那上面的。而那几年,这其中的耗时,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久。要知道,即便是我在一六年去新疆的时候,也用了整整三天有余。

我现在一直在想,如果那时我可以记事,我可以感受,我如果站在火车的窗口前向外望去,看到的会是什么?

是身穿破烂、饥肠辘辘而倒地不起的人,还是荒凉而萧条的戈壁?

无题

在为这篇文字想了很多名儿之后,我最终选择了无题这么两个字。我有仔细的想过我以往写过的很多文字,除了诗歌以外很少在标题那一栏上随手写一个无题来草草了事,这在我看来是显得如此的草率和轻浮。但恰恰相反的是,太久的时间了,在太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像如此这般深切的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地上、如此的这般安静过了。

想来,也许人越静的时候也是越不静的时候罢,这个时候会想得太多,思绪会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脱了缰的野马最迫切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是跑,那匹野马就一直在跑,疯狂地跑,跑出一重又一重死寂的山,飞速地穿梭过一座又一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极力地将一切又一切、所有都甩在身后跑进荒凉的戈壁……

最后,它停下来了,不,也不算是停下而是开始小范围地跑了,它开始围着一个孩子跑,转着圈,不知疲惫、不停地跑。

那个孩子是我,十六年前的我。

我发现我有一个毛病,先不说我的记性很好,我觉得这是我的优点,即便是我发现的毛病是因为我记性很好而来的。我发现因为我记忆很好,所以总会经常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当然,这不算是毛病,我要说的是我不光是会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而且在特定的时间里,回想起的就仅仅只是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静止的或者动态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却会在我的大脑中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场景,各种时间点,为期十天半月一年都不等。

而现在也是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回想起的画面就是那匹野马不知疲惫所绕着跑的孩子,那是十六年前的我,那一幕发生在夜里。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夜的月很圆,圆到我细想下来,这二十年了我就记住了那一个月亮,圆到就好像至今为止我的生命中只有那一轮月亮。

那已经是深夜了,我是起来上厕所,小时候胆小惧鬼敬神,所以即便是自家屋子旁边就修了厕所也不敢一个人进去。值得一说的是恰好那夜之前我看了一部恐怖电影,所以自然是更不敢进那漆黑的小厕所了,就选了门前。

那几年的新疆还不像现在一样什么都种,那时候种的最多的是棉花。我们家的门前就是一排棉花,那一夜的棉花还未长大,还是青杆子。银白色的月光照在上面和绿色产生暧昧,于是有了黑色,整个棉花地漆黑一片。然而那一夜,出奇的是胆小的我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棉花地什么也没有惧怕。

事情解决完之后,六岁的孩子没有选择直接转身回房,而是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万籁俱灭,好静,静到可以听到六岁孩子的心跳声,像电影中时间、时空都静止了那样的静。天空中除了月亮什么也没有,六岁的孩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潮湿的空气,大脑一片空白,向月亮张开了双手……

我在写这一幕的时候一直联想到今天早上我吃完饭之后在门前的一幕,也是仰起头,但拥抱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说到这儿,可能是最近才关注某些现象的缘故,我觉得长大后的冬天很不纯粹,有时候一整个冬天到头你都看不到雪,但有时候一会儿雪一会儿又是暖烘烘的太阳,全然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氛围。

当然,做为一个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肯定都能找到冬天不再纯粹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是尊严也是通病就是在任何客观现实上都得加点儿意义,加点儿其他的解说。所以此刻,我更愿意认为冬天的不再纯粹是时代的原因。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时代,想要在不纯粹的时代中存在,冬天也得不纯粹。

回到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通常我起床吃完早饭之后都是直接回书房工作、看书或是发呆,没有一次是出过门的。但今天早上我出门了,我站在门口,仰起头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张开了手……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个六岁孩子的夜晚。二十二年之后的我跨越了整整十六年的时空,回到了那个夜晚。一个站在白天,一个站在夜里,那一刻的两个我完全重合了。

我想不清楚这原因,但我极力的在试图为这种奇妙的完全重合找一个理由,你知道的,浪漫主义者就是这样,很无聊。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从我的脑海中飘过。

有是因为静,因为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这么静过了,但我是那样急切的渴望静,像要渴死在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渴望得到像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所经历的那个夜晚那样静。

也有是因为纯粹,就像今天早上我站在门前那样,站在不纯粹的冬季,面对不纯粹的冬季所放出来的太阳,竟然纯粹成了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一样去拥抱天空上那个发光的球。

更或者是因为那个月亮,那个圆到让我想要去拥抱,圆到我唯一记得像是这二十二年来生命中唯一的月亮。这涉及到我这很讽刺的好记性,我发现我的记性好停留在了十八岁之前,在那之后所发生的的太多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至少没有像十八岁之前的记忆一样会不定时的、为期不等的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到这儿,最后这一个理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问过我的话:你最近一段时间经历过最激动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没有,一直都平平无奇。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问我:那,你就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没有任何一件有过很大的情绪波动吗?

没有啦,一直都平平无奇,于我来说记不得的就是没有过。我记不得除了十六年那一夜之后还有没有最圆的月,所以那是我至今而至生命中唯一的月亮。

多么无力和恐怖!

最后,回到开头所说的“静”上,我想明白了为何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如此静过。因为害怕,那匹脱了缰的野马是不会停下的,除非累到到下,而到下就只剩下了满目的不甘,无力的张着嘴、喘着粗气等待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