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爱:4.宋东野的开始与结束

当她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儿力量

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爱惯就好了

啊!可贵的初恋之心

——《卡比巴拉的海+春曲》宋冬野

开始喜欢宋冬野的那一年是一九年,我在其他的文字里也说过了:也还是在一九年和那之前的那段时期,那算是我毕业之后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时,人生里的第一段低谷时期。

在那段低谷中,我整夜的彻夜难眠,无时无刻不都是在无法自拔地陷入对自己深刻的怀疑之中。那陷入就像是身处在梦魇之中的掉落。梦魇之中的掉落是四周都一片漆黑,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那掉落是没有尽头的,像是无限的黑洞。

我不愿意出门说话,但是我知道我需要声音,在众多声音中我迷上了宋冬野。我只要是醒着的,就几乎都是在重复循环着宋冬野的所有音乐。

为此,我还去买了一把吉他,有学过,但并没有学会,只会弹个“5323,1323”。我也喜欢其他乐器,比如笛子,古筝,但是吉他所发出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很安心,就算你不会弹,随便地拨动一下琴弦,都会很安心。

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就会将所有的灯都关了,抱着吉他、听着宋冬野的歌坐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阳台下的一切。

阳台之下车水马龙,色彩斑斓的灯光虚幻、相互缠绵,布满了整个世界却孤独。

为了逃脱这无限下落的黑洞,一九年下半年我去了西安,我曾经为此写过一篇文字——《西安行文》,在其中我写到:我需要出走。

那时候我以为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我就会被治愈,我对自己的怀疑和厌倦都来自于对周遭事物的不再敏感。因此我迫切地想要离开。

然而,去到西安的时候,宋冬野的声音仍在继续。

同年,一九年末,安素因为一场不确定的雪来了,那是时隔一年之后,那之前我们都默认了“绝对的远去”,但我们再次重逢了。

我坐了很远的轻轨去机场接她。一八年的时候安素才刚刚成年,用一句俗语来说“女大十八变”,我在等待她从通道口出来的时候一直在担心:我是否还能认得出来哪一个是她。然而,当她真正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我还是一眼捕捉到了她。

那一次的她穿着一件雪白色的绒毛外套,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亮得刺眼。

我知道这样的描述多半源于记忆的模糊和情绪的美化,但是我不愿意去解释那“亮的刺眼”究竟是来源于机场的灯光,还是安素本身。也许,无论是那时的还是此时此刻的我,都愿意去确认,那是后者。

其后我们开始了将近两个多月的一起生活。

奇怪的是,自那之后,我和安素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长达一年半。然而,到了现在,我可以深切地记得的却是那之前的两个月。

在那两个月里,我的房间和衣柜都很干净、整洁,我因为随拿随放而找不到的东西也可以问她就能找到。

我去西安是工作的,正经的朝九晚六,而安素是去玩儿的,所以我们之间的作息往往是:我每天醒的时候,她还睡着。但每次当我起来的时候,她也会起来。她起来之后则是去帮我将电脑、充电器、鼠标、键盘等工作会用到的东西装进书包里,然后回到床上继续睡。

我和安素都喜欢吃面条,在那两个月里,白天我会每天给安素五十块钱(偶尔会忘记),晚上则是我回家下面,每次我都会下很大一碗,我们俩捧着大碗蹲在地上吃,每次她说她吃不下却都会吃完。

安素说:我是在养猪。

吃完之后,她洗碗,我继续工作。最开始的时候她洗碗洗得并不干净,有一次我还在碗上看见了残留的面条,在我说她之后,她就洗得很干净了。

还有就是安素那件雪白色的外套,我曾经多次对安素说起,我喜欢她穿那件雪白色的外套。我知道那不光源于我喜欢纯白色的一切,还源于在那两个月里,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她都会给我一个拥抱。在那些拥抱中,我记忆深刻的是她穿着那件雪白色的外套,我的脸贴在上面的时候柔软且温暖。

我没有结过婚,我不知道两个人真正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在之后我和安素虽然一起生活过一年半,但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想,我真正所渴望的两个人的生活,应该是那两个月。而我此刻还记得如此之深刻,想来也是因此。

那两个月,我很少再听宋冬野的歌。

这让我想起我因为工作认识的一个朋友——小生。他也很喜欢听宋冬野的歌。

我和小生在工作之上的交集是他每天给我打电话,我则在电话的一端按照他的需求完成项目。期间我们也会吹吹牛,一起听宋冬野的歌,然后讨论。但是有一次他让我不要再听了。他说每次听到宋冬野的歌都要倒霉,例如网站被黑了、例如数据乱了,再重大的一次是谷歌广告直接把我们封了。

我知道这有些迷信,我不确信他说的是真的还是打趣,但从他说之后,我和他再打电话之后就不再听宋冬野的歌了。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我和他工作时没有再听宋冬野之后,他谈到了一笔一百多万的投资,我也正是因此有了去西安的机会。

我想,后来在安素对我“欺骗了她,不够爱她”的控诉中,有一部分来源于西安的那两个月,她也许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才相隔两个月之后的我会那么残忍,前前后后判若两人。可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在那两个月中的我们,对双方都是没有责任的。没有责任就不会去计较付出,不会去考虑对方接下来会如何如何……

而在那两个月之中,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解决她的噩梦,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从我那儿离开之后会再继续走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才能拥有目的。

虽然如此说来显得我太过于随意和薄情,但事实就是无论那两个月于我来说如何如何,但关于安素所有的一切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最后,说说一九年的那一束玫瑰吧,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玫瑰。诚然,我也喜欢一切浪漫的事物,我如果愿意去做,我也相信,我可以做到世间所有的浪漫。但是在我对我自己的浪漫的幻想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收到一束玫瑰,并且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那束玫瑰走进办公室。

那是平安夜,随着玫瑰一起的还有一个苹果。我在问遍周围的朋友之后才得以确认,那是安素送来的,安素在那两个月中第一次离开之前,登机的时候订的。

原来,我每天给她的那五十块钱,她都没有花完。

这里我说到了“那两个月中的第一次离开”,需要补充的是,那两个月,安素其实来了两次,也走了两次,也就是我在《上万公里的路和雪中》所说的“四次一千一百四十七公里”。

第一次的一千一百四十七公里是因为不确定的雪,第二次的一千一百四十七公里是来见我。我没有想过她第一次回去之后还会来,那天她还跟我发消息,她说:你想不想我再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说:想啊,但是不可能的事嘛?

她说:你开门。

我开了门,她就站在门口,仍旧是一袭白衣。

她说:我又来啦!

丢失了一生的绿皮火车:生存的地理

在现在的时间里去回忆过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你的童年时期。因为多年来的生活经验、偶尔谈论时与他人比较的不经意之间,也许你已经潜移默化的改变了对童年的记忆以及部分事件是否发生和其中所包含的定义。

如此,就算是你自己也无法确信那是否真实。

而对于我来说,还有较为困难的一点就是我的起点是我正在襁褓之年,在那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我只能揣测,无法确定。

例如我们整个家庭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迁移。

如果在我的面前摊开一张中国地图,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寻找那些位置,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任何理由。现在的随便买一本普通的地图册,上面已经分为很多类型了,例如省市地图和交通地图。我不太喜欢前一种地图类型,因为它看起来太近了,几个城市的距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可以看到。而后者就好太多了,它上面有盘根错节的线路,你沿着一条路线要向着方向看好久才能到达目的的。

要走好长好长,如此,我就欣慰许多了。

那些记载了我们整个家庭的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之间怎么能如此之近,怎么能如此之小,如此之轻?

在这一系列的生存环境迁移中,我父亲是核心。他做的规划,他做的决定,他做的从零开始的工作。当然,这一系列的环境迁移也影响着我的一生,甚至是我们整个家庭的一生。

在这些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中,第一个就是广东。

在那个年代,广东相较于中国的其他城市,算是很发达了,这所谓的发达在那时候看来自然是指经济方面,尤其是可以获得金钱的方面。周围的人要么在家延续世代所传承的生存工具——种地,要么就会去广东。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据我母亲所说父亲最早踏上广东的行程时,他十八岁。

后来他们谈起,我父亲在那之前干过许多事情,种地这自然是不用说的,还有其他的,例如:挖煤、建筑、重庆的棒棒、挑货翻山越岭地去集市上卖等等,但是这些活动都无一例外是在自己的故乡——重庆的范畴。

而后,我父亲去了广东,再然后又辗转去了新疆。

纵观我父亲的一生,从一个角度上来讲也是生存环境的地理位置迁移的一生。

重庆、广东、新疆,这几个地方是拥有我父亲足迹最多的地方,直到现在我父亲还在这几个地方辗转。前一个是故乡,是生下了我的父亲但从未能赋予他生存能力的地方,可以说在他的生命中这一生存地理位置是无奈的。

在广东进厂、建筑,在新疆种地,这三项生存能力也穿插了我父亲的一生。前面在三个地理位置上我说了重庆,而后面两者,前者广东在我看来这第一生存的地理位置在父亲的三个时期拥有三种不同的意义。

我父亲或者说我们整个家庭初次去往广东的时候,他应该在十九岁左右,这时候的广东对于他意味着新的生存机会,但是短时间后他发现这并不能保证我们整个家庭的生存能力。而再后来的几次广东之行,我父亲是为了更好的照顾家庭,可以更方便地往返与两地之间所做出的抉择,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建了房子,孩子都已长大,整个家庭也都已经慢慢地向现代的家庭发展,金钱的压力已经没有那么大了。而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父亲已经渐渐地趋向于年迈,不愿意走得太远,也不愿意就此不再出门赚钱而在故乡养老,更不愿意在已经可以赋予他生存能力的故乡拥有较低的收入,所以这时候的广东对他来说更像是和他一样年迈的广东,像是最后的没有抉择的抉择。

其次就是新疆,在我的生存思维里,和大多数陈旧的思维一样:有自己的地和房子才算是可以证明一个人在那儿生存过。所以,这样的生存,在我清晰的记忆中,我父亲在新疆可以说算是待了两次,第一次是我幼年时期,那时候有我们整个家庭,时间长达六年之久。那几年是种棉花,期间,我所记得的是我们居住的房子从破烂满、潮湿、阴暗,地上满是蛤蟆的地方搬到了崭新、阳光、水泥地板,门前还有大片棉花地的地方。第二次是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那些年只有我父亲一人,母亲也偶尔前去,时间长度是四年,那几年是种红枣,房子是我父亲亲手搭建的铁皮房。

而新疆这一生存地理位置带来的影响,不光作用于我的父亲,还有我们整个家庭。在那儿我父亲拥有了养家糊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并且继而有了存款,有了可以回到故乡修新房的能力,在那儿我们几个孩子上了小学,在那儿我们整个家庭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开始走向了现代化的家庭,也是在那儿,我的性格中和感情中拥有了另外一种类似于沙漠的实体。

丢失了一生的绿皮火车:缘起

我是在新疆长大的,更为准确的来说——仅仅是指我出生之后。这不意味着我是在新疆出生的,我只是后来辗转去了新疆。关于辗转之前以及那次决定我童年甚至是后来我这一生的长途之行,那时我尚幼,处于襁褓之中,所以并不能记得。

但我的父母曾经在与人开玩笑的时候多次提及,襁褓之年的我微胖,很受人怜爱。那时候在坐火车去新疆的途中,因为受人怜爱,在火车上找人要吃的也很便利。逢到阿姨或者姐姐就喊:“阿姨(或者姐姐)我要吃”。

我父母每每说起这件事的出发点都是想证明小时的我很可爱,长大了在他们看来却越来越叛逆,越来越不听话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每次我听到这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另一副画面: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穿行于肮脏、嘈杂、拥挤的火车车厢之中,遇到在吃东西的人就说:“我饿,我要吃!”

襁褓之中的我并不能知道,但是我一六年再次去新疆的时候,我得以穿越过十几年的时间,再次坐上那辆多年前搭载了我们整个家庭命运的绿皮火车。

那火车站在外面看起来尚还顺眼,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但是进了火车就感觉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感觉现在想来就像是七八月的烈日下进了上世纪的农贸市场。上火车就跟现在上班挤公交一样,你得用力挤,拼了命的挤,甭管他前面是老人还是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你是无法顾忌道德的。因为即便是你不想挤,你也会被其他人挤。继而,你也挤了其他人。

上了火车,整节车厢也是拥挤,杂乱不堪。车厢里没有现代火车上的空调,一节车厢只有几个转地慢悠悠的、“嘎吱嘎吱”的吊扇。且不说吊扇是否还拥有它原本的能力,就是这种情况下,这吊扇也全无作用,除非你能爬到车厢顶上对着那扇叶吹出来的风,否则你就只能是满身大汗淋漓,用着手疯狂地给自己扇,而人挤人的时候,你的手都不一定能拿到你的脸旁边。此时那吊扇也只能起到“望扇止凉”的用处,心静自然凉的格言在这里就完全发挥了它的作用。

车厢中空气里的气味也是无法描述的,它是由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脚臭、汗臭、泡面、体味等等。车厢地上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人挤人的坐着,靠在座椅旁边,或者占着过道。他们坐着就双眼闭着,一动不动,你要是想过去,需要走一小步停一下,喊一声:“借过”,有的会睁开眼睛看你一眼,自以为已经给你让路了似得略微挪动下身子,有的看都不看,像是睡着了,你要么踩过去,要么观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落脚地,垫着脚尖跨过去。

这里更值得一提的是,那车厢的地上并不干净,上面全是黑色的不可描述的东西,也许是口水,也许是痰,亦或者是其他人吐的口香糖。

回到十几年前的火车上。

我出生之时,我的姐姐和哥哥都已出生了,所以,也许那时候我父母的经济还不足以他们买一张坐票,更或者说逃了票也说不定。后来,我看到们家中有一个那世纪流行的牛仔帆布包,想来,那年我们整个一家子人从广东到新疆足有大半个中国的路程中,是坐在那上面的。而那几年,这其中的耗时,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久。要知道,即便是我在一六年去新疆的时候,也用了整整三天有余。

我现在一直在想,如果那时我可以记事,我可以感受,我如果站在火车的窗口前向外望去,看到的会是什么?

是身穿破烂、饥肠辘辘而倒地不起的人,还是荒凉而萧条的戈壁?

我从十二楼跌落的那一刻

生下女儿不久,我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与家人矛盾不断,加上身体本就不好,产后体质变得更加糟糕。我一度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每日郁郁寡欢,稍有不顺,便犹如末日降临一般的绝望。

一天夜里,我突然觉得浑身瘙痒难耐。醒来时发现起了一身的小红疙瘩,我吓坏了,胡思乱想了半天,又咨询了几个“百度名医”,于是认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我哭着给我妹打电话,说我要死。我妹当时和妹夫在县城卖车。她听我说得煞有介事。便答应带我去医院看看。我坐了车去县城找到我妹。然后她带我去县医院挂号。皮肤科在十二楼。我行动不便,我妹特意去租了医院的轮椅,推着我各个诊室之间来回折腾。抽血,化验,问诊以及做皮肤活检等等。

我妹把我推到一个楼梯拐角处,让我先在那里等着,她去拿化验单。我倚着楼梯扶手朝下看。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各种嘈杂的声音,嗡嗡嘤嘤的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木纳地看着这一切,像看一出戏。等了好久,我妹也没回来,我想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被丢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我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我的女儿了。我又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去地里干活,妹妹去上学,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每次天黑了,他们还不回来,我就担心自己被丢弃在那间空空的屋子里。孤零零呆在那,直到冻死,饿死。

我越想越觉得难受,头昏昏沉沉的,下意识朝后仰。轮椅慢慢倾斜,从楼梯间跌落下去。 我本能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楼梯扶手,却怎么都抓不住。轮椅在楼梯间翻滚,我的头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脸上,胳膊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在不断的翻转和跌落中,我恍惚听到楼道间传来婴儿的哭声。想起女儿出生那天,我躺在手术台上看到病房外明媚的阳光。四周的声音逐渐清晰,有人咳嗽,有人打喷嚏,有人在争吵。有个老人拄着拐杖,艰难的走上楼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头下脚上抬着一副担架缓慢地移动,担架也是倾斜的。我脑海中浮现出儿时蹲在炉火旁,爷爷用一只捡来的圆珠笔芯在烟盒纸上教我写“女”字的情景,我看反了,照着写了个歪歪扭扭的4加一撇。爷爷端详了半天,笑着夸我聪明。

耳边传来一声惊恐地尖叫,我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影越来越多,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大姐,大姐。”妹妹拿着化验单,拍了拍我的头,右手拎着几盒药。气喘吁吁的说,“我刚才拿了化验单,去给医生看了,人家说没啥事,只是起了湿疹。我给你拿了一点药膏,你回家涂一下就好了。”

我看着她,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走,咱回家吧。你呀,没事多带孩子出去转转,别整天一个人在家,没病也憋出病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推着我进了电梯。

回到医院大厅,我下意识向楼梯口望了一眼。

锁在记忆深处的老宅

外婆家有一座老宅,宅子是民国时期外曾祖父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建的,这几年城里的有钱亲戚说要把老宅翻修一下,方便以后他们下乡的时候小驻。

他们小时候的回忆也锁在老宅里,只是他们的老宅不再是我的老宅。

走过石板桥,顺着一条摆在泥泞里的青石板小路,转过爬满葡萄枯藤的颓圮泥墙,一座青砖墨瓦的老宅静静的躺在深秋的江南像在等待谁开启尘封多年前的记忆。

生锈的门环上早已不见熟悉的“三环”牌锁,以及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位从脖子上取下钥匙颤巍巍对准锁孔开门的慈祥老人。

等候片刻,取下门扣,手按在门上,“嘎吱”,木门被渐渐推开,门的右边外曾祖母守在煤炉旁等着锅里的肉煮烂。

抬高腿跨过半米高的青石门槛,在土质板结的青苔泥土上走几步,便到了古宅的中心——一口天井。

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天井,仿若珠帘,在天井的水池里溅起一朵朵水花,空灵的叮咚声是雨与天井的独奏。

梅雨时节,绵绵细雨如柳丝垂髫,斜风穿堂而过,人们忙着烧菜煮饭,准备来之不易的相聚,水雾在灰瓦上氤氲升腾,这才有了烟雨的江南。

整个天井像个“回”字,天井里有一方平台,小时候的乐趣便是从天井的一侧跳上平台,再跳到另一侧,现在可直接越过平台,乐趣也就不见了。

天井分散出去的四角有四间房,最开始住着外曾祖父四兄弟。后来他们的孩子结婚生子陆陆续续搬了出去,我出生的时候,老宅住着外曾祖母公与外公和舅舅、舅妈。表弟出生那年,外公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那时候喝农药是被生活逼到死路的唯一选择。

“外婆家”的遗憾让外曾祖母更加疼我们这一脉,每次去总喜欢远远的就开始喊,外曾祖母乐呵呵的拄着拐杖走出老宅。老宅的别院有两颗枣树,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在树下捡枣子放在篾子里晒干,等我们去的时候给我们吃,相比于那种皱干的红枣,我们这些小辈们更喜欢树上的青枣,但那种叫“馒头枣”的青枣并不像冬枣一般甜,因此在踩坏几片瓦之后便再也没有去树上摘枣吃了。

外曾祖母也有东西捕获我们小辈的心,那就是其他人来看她的时候留下的零食,小时候最期待的便是外曾祖母走进卧室,打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拿出各种没吃过的糖果饼干,有时候也有过期的,过期的外曾祖母不让我们吃,自己却说看起来好好的,扔了可惜,她向来是不舍得扔东西的。

自从去县城读书,去老宅的次数也少了。后来听说外曾祖母在田埂上摔了,从此卧床不起,再去老宅的时候,外曾祖母躺在采光不好的卧室里,昏黄的白炽灯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依然是那位慈祥的外曾祖母,只是说话有些模糊,我和外曾祖母聊了没多久,便倚在门外催哥哥走,眼睛望进大厅,发现老宅的地上已经有了青苔。那时候只觉得外曾祖母聊了好久好久有些不耐烦,又怎么知道外曾祖母躺在床上之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说说话了。

有一次听说外曾祖母吃了很多,以为外曾祖母很快就会好起来,可大人们说那是“回光返照”。外曾祖母弥留之际,外面的小辈都回家看她,外曾祖母告诉爸爸,有人来接她了。外曾祖母是基督教徒,那是天使要接她上天堂。别人说她糊涂了,她却记得我的名字,可能这是她对我最后的挂念了吧。

那夜雨下的特别大,老宅一侧的偏屋嘶吼着倒下了。

之后舅舅在偏屋的地基上建了新的房子,老宅里的物件也被搬走了,只有大厅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外曾祖母的遗照。推门走进老宅,她就坐在那等我,“细佬,又瘦了,多吃点。”,说着外曾祖母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猪元宝。

老宅被翻新了,可老宅不在是我的那座老宅了。

故城的秋

如果可以,愿舍去生命三分之二,只为故乡的秋,稍作停留。郁达夫如是。我曾亦是。

喜欢从骨子里,慢慢延伸出来,伸展枝桠肆意盛开,它藏不住,躲不了。

思念,惆怅,二者穿针引线,将乡愁串起,如血脉相连,传承在人记忆中。想起儿时家长里短,晨起一杯豆浆,就着油条,绝密拍档。

简城,丰镇,小小一隅。父辈不亲,隔代亲。少小离家,感触尤深。抗拒关心,谢绝亲近,自我封闭。他乡人,故乡客,不知身在何处方为家。

刻意伪装,锋芒毕露,藏在锐利目光下。夜半熄灯,阳台一角,无人留意,独自仰望,不见月色。泪溢出被憋回,羞红了眼尾。

想哭时,抬头看看。不说话,保持缄默。喉头塞感稍退,余光瞥眼四周,脖子抬得高高,别人看不见。什么时候,才能卸下压抑,放肆痛哭?

讨厌离别。聚会热闹,散会冷清。如果热闹终将退场,又何必搞得轰轰烈烈,像烟花盛景,繁华易逝,空留伤悲。

要我说,何须满园春色,不如留得残荷听雨声。

拥抱,分开,挥手,再见。道声后会有期,往往后会无期。一路成长,一路别离。朋友,家人,到底没谁长情。

强势冷血,敏感脆弱,二者交织。小丫头撑着下巴支着脑袋,望着楼下嬉闹打玩,你追我赶,稚子天真,终觉无趣。

书声划过,空白处留下歪扭字迹,太阳好大,要是啥时能出去玩就好了。终究小女孩心性。

外公爱笑,并非天生。许久一见,满满陌生。可能对小孩子多笑笑,小孩子也会多笑笑吧?读过哪些书?交过哪些朋友?平时喜欢做什么?

至于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离家这几年,有没有想过外公?倒是只字未提。夜间出来上厕所,无意撞见大人闲聊。

娃挺乖,学习也不错,就是话少不太爱搭理人。见我来,收了声,母亲背过去。微弱橘光下,外公轻道。

毕竟人小就离家,急不得,慢慢来,要有耐心。

想吃就买,大手一挥。想玩就去,记得打伞。集市热闹,不如让你妈带你逛逛?小孩子不过爱玩罢了。吃喝拉撒满足,释放天性。

喜好口味,吃穿住行,关切照顾。人非草木,再者,草木亦有情。临到惜别,小丫头眼圈红了。外公倒是如来时,笑意不减。

小家伙儿,别难过,好好学习,放假啦,就回来找外公玩儿!外公教你下象棋,好不好?

炊烟寥寥终有散。

好不容易尝到甜头,幸福却戛然而止。如果未曾见过光明,我也不会难捱黑暗。

母亲大病一场,终是离去,父亲工作,我又回到从前,唯寒暑假回小镇,陪陪外公 ,聊以慰藉。

叛逆青春,与父亲隔着电话,面红耳赤。寒暄开头,争吵结尾。彼时,从一处搬到另一处,除外公身边是家,小姑娘又有何处是家?

可老人老人,终究是老了,又能照拂几时呢?

陪外公度过最后几年,某个夜晚烟花盛大。家里就我俩,冷清对比,更为讽刺。父亲要初几方回,新家庭少不了应酬。外公说,他理解,当女婿做到这份上,不错了。

新年倒计时,喜庆红色扎满荧屏,我望望天花板,不做声。外公坐在床上,有许久未出过门。老人家有哮喘,走起路来像拉开风箱,呼呼作响。

前些日子,扶阿公出门,两分钟路程,我俩耗费近半小时。期间每两分钟,外公都要停下,稍作休息。汗珠密密麻麻浸湿背,衣服都能拧出水。

后来,外公就不爱出门了。

从前春节,母亲在侧,总会将我从床上挖起,母女俩跑上楼顶,站在小镇高处,环视四周。以往冷冰冰的单元楼,在五颜六色景下,噼里啪啦声中,喜庆可爱起来。

母亲喜欢带我见识热闹,她没读过多少书。基因有时挺奇怪,不喜欢阅读的她,却生下了嗜书的我。母亲不在了,但这些记忆却鲜活着。

外公老了。他假装不知道自己老了,藏得很好。于是,我也假装不知道。唯光阴清楚,人岁数大了,就爱翻出从前记忆,借以慰藉。

记不清是第几次撞见外公虚掩着门,背对我看着照片,从怀里拿出手帕拭泪。

他总是背对着我一个人伤感,面对我时欢欢喜喜仿佛世间从未有苦难。

对着老人家在医院的睡颜,我想,我是在意的。住院时,放着电视,守着人,就如从前。

夜里失眠,忽想起阿公,眼泪不值钱地砸,又无声归于寂静。室友们睡得正香,我又忍不住矫情了。自嘲一声,辗转反侧,依旧睡不着。有时,甚至不敢去想。会有亏欠,为何相伴太短。

我已很久未回故城,自阿公离去。老家的房,已变卖。

那一隅之地,白发老人,拿着蒲扇,笑意盈盈,唤我小名。风声过耳,有叶砸落,金黄色边,匀满地阶。三两校友身侧笑谈而过,青春少年,风华正茂。

拾起一片枫叶,笑逢金秋。

故城的秋,我却,再不敢见。

无题

在为这篇文字想了很多名儿之后,我最终选择了无题这么两个字。我有仔细的想过我以往写过的很多文字,除了诗歌以外很少在标题那一栏上随手写一个无题来草草了事,这在我看来是显得如此的草率和轻浮。但恰恰相反的是,太久的时间了,在太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像如此这般深切的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地上、如此的这般安静过了。

想来,也许人越静的时候也是越不静的时候罢,这个时候会想得太多,思绪会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脱了缰的野马最迫切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是跑,那匹野马就一直在跑,疯狂地跑,跑出一重又一重死寂的山,飞速地穿梭过一座又一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极力地将一切又一切、所有都甩在身后跑进荒凉的戈壁……

最后,它停下来了,不,也不算是停下而是开始小范围地跑了,它开始围着一个孩子跑,转着圈,不知疲惫、不停地跑。

那个孩子是我,十六年前的我。

我发现我有一个毛病,先不说我的记性很好,我觉得这是我的优点,即便是我发现的毛病是因为我记性很好而来的。我发现因为我记忆很好,所以总会经常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当然,这不算是毛病,我要说的是我不光是会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而且在特定的时间里,回想起的就仅仅只是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静止的或者动态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却会在我的大脑中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场景,各种时间点,为期十天半月一年都不等。

而现在也是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回想起的画面就是那匹野马不知疲惫所绕着跑的孩子,那是十六年前的我,那一幕发生在夜里。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夜的月很圆,圆到我细想下来,这二十年了我就记住了那一个月亮,圆到就好像至今为止我的生命中只有那一轮月亮。

那已经是深夜了,我是起来上厕所,小时候胆小惧鬼敬神,所以即便是自家屋子旁边就修了厕所也不敢一个人进去。值得一说的是恰好那夜之前我看了一部恐怖电影,所以自然是更不敢进那漆黑的小厕所了,就选了门前。

那几年的新疆还不像现在一样什么都种,那时候种的最多的是棉花。我们家的门前就是一排棉花,那一夜的棉花还未长大,还是青杆子。银白色的月光照在上面和绿色产生暧昧,于是有了黑色,整个棉花地漆黑一片。然而那一夜,出奇的是胆小的我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棉花地什么也没有惧怕。

事情解决完之后,六岁的孩子没有选择直接转身回房,而是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万籁俱灭,好静,静到可以听到六岁孩子的心跳声,像电影中时间、时空都静止了那样的静。天空中除了月亮什么也没有,六岁的孩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潮湿的空气,大脑一片空白,向月亮张开了双手……

我在写这一幕的时候一直联想到今天早上我吃完饭之后在门前的一幕,也是仰起头,但拥抱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说到这儿,可能是最近才关注某些现象的缘故,我觉得长大后的冬天很不纯粹,有时候一整个冬天到头你都看不到雪,但有时候一会儿雪一会儿又是暖烘烘的太阳,全然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氛围。

当然,做为一个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肯定都能找到冬天不再纯粹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是尊严也是通病就是在任何客观现实上都得加点儿意义,加点儿其他的解说。所以此刻,我更愿意认为冬天的不再纯粹是时代的原因。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时代,想要在不纯粹的时代中存在,冬天也得不纯粹。

回到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通常我起床吃完早饭之后都是直接回书房工作、看书或是发呆,没有一次是出过门的。但今天早上我出门了,我站在门口,仰起头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张开了手……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个六岁孩子的夜晚。二十二年之后的我跨越了整整十六年的时空,回到了那个夜晚。一个站在白天,一个站在夜里,那一刻的两个我完全重合了。

我想不清楚这原因,但我极力的在试图为这种奇妙的完全重合找一个理由,你知道的,浪漫主义者就是这样,很无聊。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从我的脑海中飘过。

有是因为静,因为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这么静过了,但我是那样急切的渴望静,像要渴死在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渴望得到像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所经历的那个夜晚那样静。

也有是因为纯粹,就像今天早上我站在门前那样,站在不纯粹的冬季,面对不纯粹的冬季所放出来的太阳,竟然纯粹成了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一样去拥抱天空上那个发光的球。

更或者是因为那个月亮,那个圆到让我想要去拥抱,圆到我唯一记得像是这二十二年来生命中唯一的月亮。这涉及到我这很讽刺的好记性,我发现我的记性好停留在了十八岁之前,在那之后所发生的的太多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至少没有像十八岁之前的记忆一样会不定时的、为期不等的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到这儿,最后这一个理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问过我的话:你最近一段时间经历过最激动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没有,一直都平平无奇。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问我:那,你就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没有任何一件有过很大的情绪波动吗?

没有啦,一直都平平无奇,于我来说记不得的就是没有过。我记不得除了十六年那一夜之后还有没有最圆的月,所以那是我至今而至生命中唯一的月亮。

多么无力和恐怖!

最后,回到开头所说的“静”上,我想明白了为何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如此静过。因为害怕,那匹脱了缰的野马是不会停下的,除非累到到下,而到下就只剩下了满目的不甘,无力的张着嘴、喘着粗气等待着死。

流年,追忆里巷

寒意从山间呼啸而下,踏过一桥流水,从村尾的土地庙跌跌撞撞的追到逼仄的青苔小巷,打着旋儿敲在老式木窗上,吱呀呀的扰人清梦,暖黄的白炽灯光洒在厚厚的被褥上,里面窝着一个胆小的人儿。

四点半的鸡鸣使天际从墨蓝逐渐泛白,雪花悄然绽放在阳台的扶手上,铺在窗沿,积到咯吱咯吱作响便算大雪。

儿时冬夜的记忆从一张白纸上慢慢晕开,曾经的不安也成了现在的祥和。记忆的宝贵之处在于它只留下最真挚、最炽热、最原始的。

橘黄色的初日爬到池塘边的榕树梢,毛毛狗上生满细细的露珠。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清晨的池塘,码头边妇人们一边哈着热气闲聊,一边漂衣摘菜,捣衣声惊起的水鸭,藏到池边的老树根下。烂菜叶随着水流挂在下游的水草上。

小孩儿们有的拽着毛线衣想把头从里面伸出来,有的从粥锅里拿出煮鸡蛋放进冷水瓢里,有的就着脆萝卜干“嘎叽嘎叽”,“咕噜咕噜”的喝白粥,有的蹲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刷牙,吐出一口白色的泡沫,想着长大做警察还是科学家的事。他们渐渐汇到一起,打打闹闹的去上学。

六点晨起读书的画面在纸上浮现,曾经的理所当然到现在发愿也不见得能做到,成年人总是嘴刚张开,手就打到了脸上。还记得想要成为的样子吗?

时间的车轮向前疾驰,未来的光影扑面而来,冲散了回忆的悸动。愿你流年巷里,仍记曾经模样。

山丘原野、孤茔田埂上都盖上了一层浓浓的晨雾,村庄就像缩在棉被褥不愿起床的孩子。走过小桥,村庄就在身后消失,再走几步,小桥也消失了。胆小的我战战兢兢的往前挪动,回头看,似乎一个人影站在雾里,那是母亲在守望,直到我爬上山坡,踏进校门,母亲才离去。

这是出现在作文《我的母亲》中杜撰的片段,不过现在也是我记忆里的一部分。那条笼罩着迷雾的路是小时候上学的那条路,也是此后我的人生路,那条路上,母亲确确实实存在着,就站在桥头守望着我。

小时候担心自己从一桥流水的记忆里消失,长大了害怕一桥流水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记忆有时候也会虚构,虚构的不代表就是假的,那份感情是曾不注意而真实存在的。

在生活的重压里闪转腾挪的时候,是否也有那么一天突然因为一张照片、一首歌、一句话,勾起一个回忆,怀念一段岁月,记起一个远方的人或故事,收货一枚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