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其一)

把光请进来
太阳也请进来
让所有习惯阴影的人变得坦诚

看他摘下戴了许多年混合着汗水的毡帽
看他脱下穿了许多年粘连着身体的布衣
看他笑
然后闭上双眼

一个仪式结束
生命也随它结束
留下一只锄头、一条黄狗

久久的沉默过后
当午夜来临、钟声骤响
黄狗的尾巴扬起一捧黄土
星光被挡住
月光被挡住

在这黑色的云雾中
一双幽绿的眼睛锄破一场场美梦
在午夜,将他们惊醒

寒夜

秋夜里的雨打在窗檐,淅淅沥沥,寒意不知何时已侵入城市,肃穆的立在街头巷尾。行人收敛目光,躲在大衣里行色匆匆。

电子闹钟散发着浅浅的荧光,一同亮着的还有床头的手机荧屏,窗外对面楼里的灯光,透过雨夜软软的趴在窗帘上,暗黄的灯光怪窗户有些不近人情。

雨珠沾着人间的气息下坠,轻轻的扑进水泥地上的坑洼里,拥抱大地就再也回不到天上。

它看着出租房里的少年,一盆在南方梅雨里滴答的腐烂仙人球,只剩下一层枯黄的外壳,静静的躺在窗外的寒夜,被雨水灌满空荡荡的心房,尖刺虽依然傲立着,却又失去了什么。

少年结束了一天在书桌上漫长的航行,取下帆,把几根剑扔进笔筒,合上笔记本,伸了个懒腰,小心的计算着电子闹钟里所剩的时间。

好在这艘船明天可以停泊港湾,稍作休整。所以今夜也不必缚住手脚,听着书被催着入眠。

他回忆着短暂的一天,从那个荒诞的梦开始,梦里他化身捉鬼大师,去面对世间最厉的鬼,他甚至不知道那鬼究竟是怎样一副狰狞的面容,却仍然害怕无比;

他只知道自己是所有人的希望,却不知怎样除鬼;他只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却不知为何要去。

他与母亲诀别,仿佛荆轲易水辞别,又没有半点豪迈和悲壮,只有恐惧和迷茫。他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走上一条未知的路。

他惊醒时,看着床头电子闹钟上的0348,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醒来,可是噩梦已让他毫无困意,心有余悸。

他下床想去开灯,又折回来了,去厕所解了手,又迷迷糊糊的沉睡。

他如约在五点半起床,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料是昨日吃的东西,坏了肚子。

那种痛就像胃被一双手抓住,像拧抹布一样,拧着。他先是蹲着,而后又站了起来,不得不站起来,他需要找个地方吐出口中的津水,刚吐出来一些口里又生了。

他小心翼翼的,怕勾出胃部的反应,引发呕吐。他不想吐,尽量克制着,他不想收拾一吐为快后的残局,“吐出来舒服些。”需要两个人来完成,一个人的狼狈才是真的狼狈。

夜里,高楼耸立的城市里,行人迈着疾步,他们背后有一双手推着。

他出现在灯红酒绿的路口,和电话里的人聊着,藏着的笑时不时从嘴角洒落,“你在那等我一下,我快到了。”,说完这句话,他放下手机,收回笑意,缩了缩头,戴上了帽子,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欢乐的聚会在冰冷的城市循环,短暂的狂欢点在漫长的孤独点缀。

晚安

太阳落山后
一切便安息了

牧羊人将羊群赶回院子
学生也纷纷回到家中
花儿蜷缩起了花瓣
鸟儿在巢里安眠
一切光明的都已沉睡
一切黑暗的正在醒来

路灯的影子在夜风中摇曳
太阳的尸体散化作星星
溪水中正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晚安,城市
晚安,月亮

走过小桥,踏过田埂
穿行在打了白霜的青菜地
小溪那边的村庄笼罩在雾中
​白茫茫的雾,隐了前路,割了回路

呼出的气,瞬间凝成霜拍回脸颊
草尖梢的露珠,​等着太阳
这原是一个短暂的梦,我还在异乡​

无题

在为这篇文字想了很多名儿之后,我最终选择了无题这么两个字。我有仔细的想过我以往写过的很多文字,除了诗歌以外很少在标题那一栏上随手写一个无题来草草了事,这在我看来是显得如此的草率和轻浮。但恰恰相反的是,太久的时间了,在太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像如此这般深切的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地上、如此的这般安静过了。

想来,也许人越静的时候也是越不静的时候罢,这个时候会想得太多,思绪会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脱了缰的野马最迫切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是跑,那匹野马就一直在跑,疯狂地跑,跑出一重又一重死寂的山,飞速地穿梭过一座又一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极力地将一切又一切、所有都甩在身后跑进荒凉的戈壁……

最后,它停下来了,不,也不算是停下而是开始小范围地跑了,它开始围着一个孩子跑,转着圈,不知疲惫、不停地跑。

那个孩子是我,十六年前的我。

我发现我有一个毛病,先不说我的记性很好,我觉得这是我的优点,即便是我发现的毛病是因为我记性很好而来的。我发现因为我记忆很好,所以总会经常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当然,这不算是毛病,我要说的是我不光是会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画面,而且在特定的时间里,回想起的就仅仅只是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静止的或者动态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却会在我的大脑中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场景,各种时间点,为期十天半月一年都不等。

而现在也是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回想起的画面就是那匹野马不知疲惫所绕着跑的孩子,那是十六年前的我,那一幕发生在夜里。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夜的月很圆,圆到我细想下来,这二十年了我就记住了那一个月亮,圆到就好像至今为止我的生命中只有那一轮月亮。

那已经是深夜了,我是起来上厕所,小时候胆小惧鬼敬神,所以即便是自家屋子旁边就修了厕所也不敢一个人进去。值得一说的是恰好那夜之前我看了一部恐怖电影,所以自然是更不敢进那漆黑的小厕所了,就选了门前。

那几年的新疆还不像现在一样什么都种,那时候种的最多的是棉花。我们家的门前就是一排棉花,那一夜的棉花还未长大,还是青杆子。银白色的月光照在上面和绿色产生暧昧,于是有了黑色,整个棉花地漆黑一片。然而那一夜,出奇的是胆小的我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棉花地什么也没有惧怕。

事情解决完之后,六岁的孩子没有选择直接转身回房,而是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万籁俱灭,好静,静到可以听到六岁孩子的心跳声,像电影中时间、时空都静止了那样的静。天空中除了月亮什么也没有,六岁的孩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潮湿的空气,大脑一片空白,向月亮张开了双手……

我在写这一幕的时候一直联想到今天早上我吃完饭之后在门前的一幕,也是仰起头,但拥抱的不是月亮,而是太阳。说到这儿,可能是最近才关注某些现象的缘故,我觉得长大后的冬天很不纯粹,有时候一整个冬天到头你都看不到雪,但有时候一会儿雪一会儿又是暖烘烘的太阳,全然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氛围。

当然,做为一个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肯定都能找到冬天不再纯粹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是尊严也是通病就是在任何客观现实上都得加点儿意义,加点儿其他的解说。所以此刻,我更愿意认为冬天的不再纯粹是时代的原因。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时代,想要在不纯粹的时代中存在,冬天也得不纯粹。

回到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通常我起床吃完早饭之后都是直接回书房工作、看书或是发呆,没有一次是出过门的。但今天早上我出门了,我站在门口,仰起头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张开了手……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个六岁孩子的夜晚。二十二年之后的我跨越了整整十六年的时空,回到了那个夜晚。一个站在白天,一个站在夜里,那一刻的两个我完全重合了。

我想不清楚这原因,但我极力的在试图为这种奇妙的完全重合找一个理由,你知道的,浪漫主义者就是这样,很无聊。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从我的脑海中飘过。

有是因为静,因为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这么静过了,但我是那样急切的渴望静,像要渴死在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渴望得到像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所经历的那个夜晚那样静。

也有是因为纯粹,就像今天早上我站在门前那样,站在不纯粹的冬季,面对不纯粹的冬季所放出来的太阳,竟然纯粹成了十六年前那个六岁的孩子一样去拥抱天空上那个发光的球。

更或者是因为那个月亮,那个圆到让我想要去拥抱,圆到我唯一记得像是这二十二年来生命中唯一的月亮。这涉及到我这很讽刺的好记性,我发现我的记性好停留在了十八岁之前,在那之后所发生的的太多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至少没有像十八岁之前的记忆一样会不定时的、为期不等的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到这儿,最后这一个理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问过我的话:你最近一段时间经历过最激动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没有,一直都平平无奇。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问我:那,你就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没有任何一件有过很大的情绪波动吗?

没有啦,一直都平平无奇,于我来说记不得的就是没有过。我记不得除了十六年那一夜之后还有没有最圆的月,所以那是我至今而至生命中唯一的月亮。

多么无力和恐怖!

最后,回到开头所说的“静”上,我想明白了为何在太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如此静过。因为害怕,那匹脱了缰的野马是不会停下的,除非累到到下,而到下就只剩下了满目的不甘,无力的张着嘴、喘着粗气等待着死。